七 思想改造与诗人的工人阶级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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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中国文艺学研究2009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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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东华在《谈谈民歌的过去未来》一文中回顾了民歌的历史,认为民歌的命运是与人民的命运紧密联系在一起的,过去人民是奴隶,所以民歌也必然被埋没或盗用, “直要等到民歌作者的人身得到解放,民歌方才能够甩掉这种可悲的命运,而扬眉吐气起来”,新中国人民做了主人。至此,从20世纪30年代开始的从知识分子的化大众到大众化的历程终于走向了它的顶点:大众是文学艺术的绝对审判官。所以当1958年中国共产党发动新民歌运动,号召新诗作者向工农兵学习,走民歌与古典诗歌相结合的道路时,几乎所有的诗人都投入到其创作中,以新民歌的美学特征来限制自己的艺术个性。 | ||||||
关键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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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歌 知识分子 新诗 诗歌 诗人 工人阶级 主流 大众 思想感情 艺术个性 诗歌形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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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思想改造与诗人的工人阶级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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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1958年的诗歌形式讨论紧密联系在一起的是知识分子的改造问题。一个非常流行的观点是:在诗歌形式与发展方向尤其是新民歌的评价问题上的“错误”认识,是与世界观问题紧密关联的。或者说,对民歌的地位“估价不足”,说民歌体“有限制”(以何其芳为代表),新诗的发展“不能只有一个主流”,说到底是知识分子的资产阶级世界观没有彻底转变。因而根本的问题是知识分子的思想改造,而思想改造的实质是消灭自我,重新做人,即所谓“脱资产阶级之胎,换知识分子之骨”。[※注]这个“脱胎换骨”的改造被纳入了社会主义现代性的建构大业——塑造社会主义“新人”:“社会主义社会是个新社会,做社会主义的人必须从头做,参加它的建设,参加它的战斗。”[※注]它首先要求知识分子灭绝“小我”,“我们绝对不要为自己写诗,绝对不要为个人主义打算写诗,这个顶重要啦!这不解决,是不行的。过去有很多人是为自己写诗的。不要为自己写诗,也不要为少数人写诗。我们要天天为人民写诗”。[※注]
知识分子(“个人”,“少数人”)不属于“劳动人民”,是因为知识分子是脑力劳动者,而在当时的语境中,脑力劳动不是劳动,只有体力劳动才是劳动(所以知识分子是不能自食其力的“寄生虫”)。这样,知识分子改造的关键、世界观与阶级立场转变的关键是体力劳动化,要“参加劳动,种地、扫街、扫院子”。[※注]劳动(体力劳动,下同)就是美,就是诗:“劳动成了新民歌的支配一切的主题。诗歌劳动化了,劳动也诗歌化了,在过去的诗中,甚至在民歌中,谁歌颂过积肥送粪这样的事情呢?现在送粪进入了诗,而且充满了诗情画意。”[※注]这段话中的反智主义倾向是十分明显的。即使是主张形式上“百花齐放”的沙鸥,在《新诗的道路问题》中也认为:“诗人们深入生活,与劳动群众同甘共苦,同劳动,同斗争,在火热的斗争中去了解和熟悉劳动群众;在火热的群众斗争中,锻炼自己,改造自己,是唯一的好办法。”[※注]这个“好办法”概括起来就是“知识分子的劳动者化”。
邵荃麟的《门外谈诗》是论述知识分子改造问题的代表性文章。文章认为,1953、1954年间的诗歌形式问题讨论“收获不大”,主要的原因就是“没有把这个讨论和诗人深入群众改造自己的问题结合起来”,“如果不解决这个基本问题,而只是去讨论诗歌的内容与形式的关系或艺术表现方法,那确是不会有多大的收获”。[※注]可见,形式问题或诗风问题说到底是一个知识分子世界观改造的问题,世界观不改造,身份不改变,诗风是无法解决的;而身份改造了,知识分子都不再是知识分子了,他的作品还能够不大众化么?换言之,知识分子必须非知识分子化,才能写出劳动人民喜闻乐见的作品。邵荃麟把这个所谓“最根本的问题”精要地概括为“诗人的工人阶级化”。这就是邵荃麟对“风格即人”的新解。他指出:“既然‘风格即是人’,那么,在这个社会主义时代中,你就先要做为一个社会主义的人,一个革命的人,然后你才能创造出社会主义诗歌中丰富多彩的风格。”因此风格多样化的真正含义是“工人阶级的风格的多样化”。[※注]
思想改造、身份转变的问题解决了,其他的问题当然也就迎刃而解了。比如诗歌的语言或诗意问题。这个问题也是一个世界观与阶级立场的问题,是谁是老师谁是学生的问题,是谁的思想感情健康的问题,而不是什么美学问题。如果站在工人阶级的立场上,就会觉得工人阶级的感情是健康的,而知识分子(小资产阶级)的感情是不健康的,劳动人民的语言(如“让高山低头,要洪水让路”)是最有诗意的,而知识分子的文人雅趣是庸俗低级的。邵荃麟说:“缺乏正确的、健康的思想感情,缺乏生活的知识,是不会产生出优美的诗歌语言的”,“语言的问题是和思想感情的问题分不开的”。知识分子所以喜欢用那种“沙龙式的语言”,“首先因为他们的思想感情就是沙龙式的”。[※注]张光年在《从工人诗歌看诗歌的民族形式问题》中指出:在知识分子的头脑里,“似乎只有清风、明月、远山、红树这些远离尘世的东西,才是最富于诗意的。工人群众的诗歌,有力地批驳了这种极端陈腐的美学观点”。比如“你是一支铁手臂,高呼口号举上天;你是一支大手笔,绘画祖国好春天”,是多么的富有诗意!革命等于美、等于诗意。或者说,革命高于美也高于诗意,革命是判断一切的标准,当然也是判断美和诗意的标准:“在革命激情、劳动激情最热烈的地方,也就是美的诗意最饱满、最强烈的地方。”[※注]
工人阶级和劳动群众是最革命的,所以合乎逻辑地,他们才是真正的老师、诗歌的真正裁判。比如,对于诗歌好坏的判断是请一个老农民来唱,能唱的即为好诗,否则为坏诗。[※注]这样,新诗歌的主流问题也用不着再讨论了:凡是被群众认为好的诗歌,受群众欢迎的诗歌,就是主流。最大众化的文学才是最美的、最主流的。“所有那些在狭小的圈子里‘嘲风月,弄花草’、那些与人民无关的眼泪和痴狂,不管它多么玲珑精致,不管它是灰暗的还是明亮的,拿它们和民歌相比,特别是和我们大跃进的民歌相比的话,只有被列入下品去。”[※注]
这个文学的标准是反智主义(民粹主义)的,它的逻辑就是:没有文化的人是最有文化的。正如贺敬之说的,什么是诗人?什么是诗人的资格?诗人的最充足的条件不是他的文化修养而是他的无产阶级出身与劳动者身份。冉欲达说:“我们相信,艺术技巧不是什么少数‘天才’和‘高级知识分子’的专利品,劳动人民在自己的创作实践中,将要掌握它,像士兵掌握自己的枪一样熟练。”他举例说,“滚珠不大点儿,安在节骨眼儿。骡马多省劲儿,乐坏车老板儿”,“多么亲切、生动、形象地说明了‘滚珠轴承化’这个伟大的技术革命运动,这是坐在大楼里,隔着玻璃窗看生活的某些知识分子所万万想不到、写不出来的”。[※注]
邵荃麟的“诗人的工人阶级化”的观点引起了极大的反响,被广泛引用。成为(体力)劳动者、为工农兵写诗成了对于诗人的基本要求,否则要被剥夺诗人的身份与写诗的资格,或有“忘恩负义”之嫌的。比如在丁力看来,“坚持(为知识分子写作)这种倾向的人,如果看到劳动人民看不懂,听不懂,难道不感到疚心吗?”[※注]其潜台词是:吃劳动人民的饭就必须为劳动人民写诗,如果你写的作品连你的人民(主人/恩人)都看不懂,就应该为此而感到羞愧,应当忏悔。这样,工人阶级化变成了知识分子的自觉要求,对于知识分子的审查、规训与拷问最终变成了知识分子的自我审查、自我规训与自我拷问。最典型的例子是徐迟与雁翼。徐迟在《南泉诗会发言》中沉痛地说:“最近我写的诗中,有这么两句:‘蓝天里大雁飞回来,落下几个蓝色的音符。’自己检查出来了,赶快划掉。”[※注]
雁翼例子或许更加典型。他曾经在《对诗歌下放的一点看法》中指出新诗“有某些脱离群众的倾向”。[※注]因其使用了“某些”一词而遭到猛烈的批评。之后,他终于在《红岩》杂志1959年5月号发表《对新诗歌发展的几点看法》的文章,深刻地检讨自己原先的观点是对新诗缺点的“严重估计不足”,而“造成对新诗的缺点估价不足的原因,是我较长时期离开了生活,听不进人民群众对新诗的要求与意见”,“忽视了首先是改造自己的思想感情和向广大的劳动人民学习”。他为自己“原来的这种想法和做法吃惊!”此外,他还检讨了自己的诗“洋味很重”,认为“这是我的教训”。这种洋化的追求“反映在思想上,是忘记了叫谁看,是为谁服务的问题,这是严重的。这不仅仅是文艺思想的问题,也是政治思想的问题。……这个严重的教训,我一生也不会忘记”。[※注]这正可谓是通过新诗问题的争论达到成功地“教育”与“改造”知识分子目的的一个十分“珍贵”的个案。
对于新民歌与新诗的评价也被提到知识分子世界观的“高度”。对于新民歌的任何保留观点(比如认为它“有限制”)就是与工农兵过不去。反过来,维护新诗就是维护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利益。当时争论不休的关于民歌是否具有“局限性”的问题,在许多人那里实际上就是一个立场问题、世界观问题。有人认为:与其说是民歌体有什么局限,还不如说我们的世界观有局限(所谓“民歌的局限性不在民歌体里,而在我们的思想里”)。在有些认为新民歌没有任何局限的人看来,说新民歌有局限性的人简直就是故意捣乱,“向民歌找岔子”。丁力不客气地说:“有人借口民歌有局限,来蔑视民歌,否定民歌。”比如红百灵对于民歌的轻蔑态度“正暴露了他的资产阶级的观点”。[※注]
有人甚至认为,新诗与民歌争谁是“主流”,实质上是知识分子与劳动人民争文化领导权。比如愚公在《对〈新诗的道路问题〉一文的几点浅见》中指出:五四以来的诗坛民歌是主流,革命的新诗是支流,洋化的新诗是逆流。知识分子之所以要把新诗拿出来与民歌争主流,“其目的无非是为了肯定只有部分知识分子才喜欢的洋化诗的成绩”,“谁是主流之争,实质上是部分知识分子要为洋化诗争正统争领导权的问题”。“在诗歌形式问题的争论背后,隐藏着争正统的问题,隐藏着部分知识分子企图打倒劳动人民自己创作并为劳动人民所喜闻乐见的新民歌的问题。”[※注]有人认为,几千年来的中国诗坛,一直是被文人们所独占,民歌的解放也就是劳动人民的解放,它体现了社会主义的优越性。傅东华在《谈谈民歌的过去未来》一文中回顾了民歌的历史,认为民歌的命运是与人民的命运紧密联系在一起的,过去人民是奴隶,所以民歌也必然被埋没或盗用,“直要等到民歌作者的人身得到解放,民歌方才能够甩掉这种可悲的命运,而扬眉吐气起来”,新中国人民做了主人,所以民歌当然也翻身解放。由于民歌的胜利就是人民的胜利、社会主义的胜利,因而对于民歌的任何保留态度就是对于人民的主人翁地位或社会主义优越性的挑战,这种与人民争夺领导权的行为是绝对不能容忍的。在傅东华看来,敢于说民歌有“局限”的知识分子,“他们看见新民歌的声势浩大,生怕自己头上的桂冠要被摘掉”,这才对民歌“吹毛求疵”。这种“歪曲的理论”当然挡不住民歌的历史潮流,因为“新民歌有它的社会基础,也有它的历史基础”,“诗歌的发展道路与整个社会发展的道路是分不开的”,这就是共产主义必然要实现,人民必然是社会的主人因而自然也是诗歌的主人。[※注]这是不可阻挡的历史潮流,顺我者倡逆我者亡。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争论当然也就无法有效进行了。因为谁都明白,新民歌的优势是无可比拟的。这在当时大家给它戴的“桂冠”中体现无遗:“工农兵的文学”、“社会主义的文学”、“共产主义文学的萌芽”、“走向共产主义文学的道路”,等等。这些“定义”中的任何一个都足以使新民歌变成至高无上的权威。在一个工农兵当家的社会主义国家,新民歌的合法性还允许质疑么?新民歌因沾了“共产主义”、“大跃进”、“人民”的光而具有天然的合法性。谁反对新民歌或对它说三道四,谁就是反对人民。
至此,从20世纪30年代开始的从知识分子的化大众到大众化的历程终于走向了它的顶点:大众是文学艺术的绝对审判官。回顾一下,在30年代的讨论中(无论是大众化还是民族形式)虽然都指出了新文艺没有深入民间的缺点,但是其主流并没有走到认为大众就是文艺的最后裁判的地步,它没有否定新文艺的成绩,没有否定借鉴外国文化的意义,更重要的是,它还坚持化大众与大众化(启蒙大众与深入大众)的结合,还没有把“大众”神化。不要说何其芳认为新文艺不够大众化的“责任不应该单独由新文学来负,更主要的还是由于一般大众的文化水准的低下”,[※注]就是周扬、潘梓年这样的左翼人士也持相同或相似的观点。[※注]相反,持激进大众化与民歌化的向冰林(赵纪彬)倒显得比较孤立。[※注]如果说在30年代,人们还敢于说在知识分子深入劳动群众的同时,劳动群众也要逐步提高文化水平;那么,到1958、1959年,已经几乎没有人敢说大众提高文化知识的必要性,一旦有这样的言论也会立即引来批判。[※注]
我们必须把诗人的“工人阶级化”看做是自毛泽东1942年《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以来党的知识分子改造实践的一个有机组成部分。这个实践的核心是对于知识分子的政治立场、文化人格以及审美—艺术个性的全面规训,借此确立新的统一的文化—文艺规范,把作家的艺术个性纳入同一框架中。1949年以后先后发生的此类重要的规训事件先后有:1951年的《武训传》批判、1954年的《红楼梦》研究批判、1955年对胡风文艺思想的批判,等等。其间还有许多小的事件。如批评作家萧也牧作品中的“小资产阶级倾向”(1951年)、关于塑造新英雄人物形象的讨论(1952年)、对路翎及其作品的批判(1952年)、对“丁玲、陈企霞反党小集团”的批判(1955年)、对秦兆阳的“中间人物论”的批判(1956年)、典型问题的讨论(1956年)、对钱谷融的“文学是人学”论的批判(1957年),特别是1957年文艺界的“反右派运动”。这些或大或小的文艺运动与事件使作家与人文知识分子自觉或不自觉地、自愿地或被迫地扼杀自己的精神主体性与艺术个性。
我们必须注意到新中国成立后这一系列文艺界的批判事件的规训效果。经历了这些运动的作家都纷纷放弃了自己原来的独特的政治立场与文化—艺术个性,大都走向毛泽东文艺思想所指示和要求的道路——工农兵化、文艺为政治服务。所以当1958年中国共产党发动新民歌运动,号召新诗作者向工农兵学习,走民歌与古典诗歌相结合的道路时,几乎所有的诗人都投入到其创作中,以新民歌的美学特征来限制自己的艺术个性。当时关于新民歌长达两年的讨论几乎都是在“阐述”所号召的“工农兵化”、“向民歌学习”,所谓“争论”就是这个框架中的略有差异的“阐述”而已。很少有人彻底地质疑这个框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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