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国古代向以“内诸夏而外夷狄”的大一统观念为正统思想，视为“天地之常经，古今之通谊”。[※注]在这样一个国度里，作为北方少数民族信奉的、主要在民间下层流传的萨满教，自然难登官方史乘，难入文人视野。

对中国萨满教进行科学考察与研究的先行者是凌纯声先生。从他到赫哲族地区考察至今，已经整整80个年头。80年来，中国萨满教调查研究大体经历了三个发展阶段，每一个阶段的调查研究无不体现鲜明的时代特征，其成就与局限，均与当时整体学术环境、国家的民族、宗教、文化政策及其所依托学科的发展水平息息相关。

一 中国萨满教研究起步阶段

20世纪30年代至新中国成立，可谓中国萨满教研究的第一阶段，即起步阶段。

20世纪初，随着西学东渐之风的日盛，西方民族学被介绍到中国。一些先行者尝试着将西方民族学理论和方法应用于中国少数民族的调查与研究，实现民族学的本土化。蔡元培担任中央研究院院长期间，即大力推进对边疆少数民族地区的田野调查，积累了丰富的资料，形成一批研究成果。凌纯声的民族志代表作《松花江下游的赫哲族》就是在这种学术背景下产生的。

《松花江下游的赫哲族》系统地记述了赫哲族灵魂观、宇宙观等萨满教观念，萨满的派系、类型、传承和职能，萨满仪式（跳鹿神、求子仪式、治病仪式、星祭、祭天、家祭）、占卜等赫哲族萨满教的基本内容。该书虽不是一部萨满教的专门著作，但在中国萨满教研究史上仍具有重要的意义。

1.开创了中国萨满教研究的民族学传统。萨满教所具有的原始文化综合体的特质，使其成为多学科的研究对象。但从民族学的视角考察萨满教始终是中国萨满教研究的传统，民族学也是中国萨满教研究最基本的理论与方法，是其他学科研究的基础。

2.提供了萨满教民族志著作最典型的范式。该书对赫哲族萨满教的主要方面做了详尽的描述，内容丰富，材料翔实，图文并茂，体系完整，不仅是赫哲族萨满教研究的经典作品，而且为萨满教研究者从事田野调查和撰写调研报告提供了范本。

3.开启了萨满教比较研究的先河。该书视野开阔，并非囿于赫哲族萨满教展开论述，而是以一种历史的眼光和跨文化的视野，将赫哲族萨满教与中国古代文献中的巫文化和西伯利亚诸民族的民族学资料相观照，进行比较研究。这既体现出一种方法论的自觉，也体现了凌纯声先生在民族学本土化的过程中，对中西方文化交汇方面的领悟。使中国萨满教研究在发轫之端，即显示出开阔的视野。

中国素有治史之传统。从历史学的视角考究萨满教，也是这一阶段中国萨满教研究的特色之一。姚从吾、孟森、郑天挺等史学大家，在从事断代史研究的过程中，开始关注萨满教，并做了一些零星的专题研究，[※注]开创了萨满教史学研究的传统。

总体上说，这一阶段的主要特点为萨满教研究还是少数学科个别学者的零星性的研究，并附属于其他的学科。但凌纯声先生《松花江下游的赫哲族》的问世，无疑是这一阶段具有标志意义的一件大事，科学的萨满教民族志研究在中国已经有了典型的范例。

二 中国萨满教研究奠基阶段

从新中国成立至改革开放，为中国萨满教研究的第二阶段，即奠基阶段。

新中国成立后，中国社会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这种变化给社会科学研究带来了深刻的影响。如前所述，20世纪上半叶，中国萨满教研究主要依托于民族学和历史学。随着中国社会和这些学科格局的变化，萨满教调查研究也呈现出鲜明的时代特色。在这一阶段，历史学的研究视角是当时社会科学研究的普遍倾向，这无疑有助于强化萨满教历史研究的传统。对满族和蒙古族萨满教的考察，散见于个别民族史或断代史的著作中。其中，莫东寅的《清初满族的萨满教》[※注]一文，是这一时期一篇很有分量的论文。该文虽主要探讨清初满族萨满教形态，但其视野却相当广阔，将满族萨满教置于萨满教发展、演变的历史进程中加以考察，分别论述了满族萨满教的早期信仰和发展演变形态。在此基础上，莫氏又将清代满族的萨满祭祀分为清朝宫廷的萨满祭祀和满洲八旗的萨满祭祀两种类型。

20世纪50—60年代，在全国范围内开展的中国少数民族社会历史调查，旨在弄清各主要少数民族的经济基础、社会结构、历史沿革以及特殊的风俗习惯等，作为民族工作的依据。尽管这项由国家组织的全国性的调查工作带有明显的政治色彩，也因此影响着新中国民族学的进程和轨迹，形成这一时期“政学一体”的特色。但这次少数民族社会历史调查规模之大，意义之深远，都是史无前例、举世罕见的，不仅在新中国民族学研究史上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对中国萨满教研究也具有重要的意义，为我国萨满教研究奠定了基础。

1.收集了丰富的萨满教田野调查资料

在调查组撰写于20世纪50年代末和60年代初的调查报告中，萨满教方面的内容还是占有一定的比重。主要包括萨满教的神灵、萨满的类型和职能、萨满仪式类型、萨满传说故事、萨满的神偶、法器及萨满传记等方面的内容，涉及萨满教的主要方面。此外，各调查组还拍摄了大量的萨满教图片，收集一些萨满教实物和手抄本。迄今为止中国收藏的唯一的一部《尼山萨满》满文手抄本（现藏于中国社会科学院民族学与人类学图书馆，被学术界称为“民族所本”）[※注]就是在这个时期得到的。这些弥足珍贵的资料为中国萨满教研究的兴起奠定了重要的资料基础。

2.培养了萨满教研究的人才

少数民族社会历史调查的一个重要成果是培养、造就了一批民族学及相关学科的专门人才。我国萨满教研究的几个重要奠基人秋浦、满都尔图、吕光天、蔡家麒等都是民族调查的参加者。他们在长期的民族调查实践中认识到了萨满教在北方民族社会生活中的重要地位，并较早着手介绍和研究萨满教。20世纪60—70年代出版的《鄂温克人的原始社会形态》[※注]和《鄂伦春人的社会发展》[※注]等，分别设专节和专章，论述了鄂温克和鄂伦春族的萨满教崇拜观念、萨满的产生、职能及其宗教活动，开创了新中国民族学视域下的萨满教研究的先声。在长达八年的调查实践中，他们掌握了民族学调查的方法，积累了丰富第一手材料，成为训练有素的学者。调查结束后，他们分别走上不同的专业研究岗位，先后发表一系列萨满教论著，为中国萨满教研究的兴起作出了巨大的贡献，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3.积累了丰富的田野调查经验

少数民族社会历史调查是一项科学的民族学考察工作，也是一项系统工程。调查组成员在专家的指导下，结合实际，探索出行之有效的调查工作方法，积累了丰富的田野调查和撰写调研报告的经验。使这些调查组出身的学者形成重调查和实证的学风，写出一些有分量的萨满教调查报告。

尽管由于这次民族大调查重经济基础、轻上层建筑，厚今薄古的既定方针，使萨满教调查的深度和广度远远不够，甚至被排除在调查范围之外，留下了诸多难以弥补的遗憾，但总的来说，少数民族社会历史调查在中国萨满教研究史上写下了重要的篇章，在资料的收集、研究方法的积累、人才培养等方面为中国萨满教研究的兴起，提供了必要的准备。

三 中国萨满教研究发展阶段

改革开放以来的30年为中国萨满教研究的第三阶段，即发展阶段。

改革开放的春风带来了学术研究的繁荣，也给萨满教研究带来了春天，中国萨满教研究从此进入一个新的历史时期。1981年是中国萨满教研究史上的一个重要年份。这一年，满都尔图、秋浦、吕光天、蔡家麒、夏之乾、刘建国、孟志东等人，先后在北京、内蒙古、吉林等地的杂志上率先刊发萨满教研究方面的论文，[※注]开风气之先。

1981年，对中国萨满教研究同样具有开拓之功的几位先生也登上了萨满教调查研究的历史舞台。是年2月中旬，在富育光先生主持下，中国社会科学院民族文学研究所举办了满族萨满专题调查座谈会，邀请满族萨满文化的重要传承人傅英仁、石光伟及满族石氏家族的几位萨满和助手到该所进行为期半月之久的访谈、交流和萨满表演。该所从事满语研究的宋和平女士参加了此次调查活动，并进行了全程录音。此次活动，开创了我国系统挖掘、抢救萨满文化遗产的先河。富育光、石光伟、宋和平等先生也从此踏上了萨满教调查研究之旅，为开拓中国萨满教研究作出了重要的贡献。特别是富育光先生作为一位满族学者，怀着对民族文化挖掘、抢救的使命感和责任感，在萨满教调查研究、组织学术活动和人才培养等方面做了大量的开拓性的工作。

30年来，中国萨满教研究取得了长足的发展，主要表现在以下几方面：

1.研究成果丰硕，成果形式多样

改革开放以来，我国萨满教研究空前活跃，成果卓著。据不完全统计，30年来大陆学者在全国及港台地区、国外的报刊、文集中发表的萨满教研究方面的文章有数千篇，其中包括学术论文、调查报告、介绍文章、译文、书评等，以学术论文居多。这些论文从民族学、哲学、历史学、文学、艺术学、民俗学、宗教学、人类学、心理学、社会学等多维学术视野对萨满教进行研究，涉及萨满教的诸多方面。已出版的各种形式的研究成果逾百部（含内部资料）。[※注]这些论著多为汉文，亦有以蒙文、维吾尔文等少数民族文字发表的成果和以英、德、韩、日等文字在国外发表的成果。此外，在阿尔泰语系诸民族宗教史、民族史、文学史及专题研究的著作中，对萨满教问题多有涉猎，甚至做过深入探讨，这方面的成果不胜枚举。

2.一支专兼职结合的研究队伍正在形成

如同我国萨满教研究带有较强的自发性、随意性一样，萨满教研究队伍也是自然形成的。20世纪五六十年代的少数民族社会历史调查和八九十年代的民间文艺“十套集成”两项全国性系统工程，培养、造就了一批萨满教研究人才。他们是在从事民族社会历史调查和采录民间故事、民歌、民间音乐、舞蹈、曲艺等民间文艺形式的过程中，逐渐发现并认识到萨满教在民族生活中的地位及对民族民间文艺的影响，并开始走上萨满教调查研究之路的。因此，萨满教研究队伍形成之初即具有多元性，既有民族学、宗教学、历史学、民俗学、民间文艺学等学科的专门研究人员，也有一些民族工作者、民间文学艺术工作者；既有专职研究人员，也有兼职学者和萨满文化传承人。

3.专业学术团体和研究机构的相继成立

对任何一个学科或研究领域来说，专业学术团体和研究机构的设立都具有重要的意义，标志着学科发展进入了新的历史阶段。2001年2月9日，我国第一个以研究萨满文化为宗旨的学术团体——中国社会科学院萨满文化研究中心，在北京成立。2009年7月10日，吉林省萨满文化协会在伊通满族自治县宣告成立，同时召开第一次全体大会，选举张笑天为会长。

除了萨满教研究的学术团体外，专门的研究机构也相继成立。2004年4月，我国首家萨满文化专门研究机构——长春师范学院萨满文化研究所成立，聘请我国著名萨满教专家富育光先生为名誉所长，郭淑云为所长。2004年6月，长春大学萨满文化研究中心成立。

此外，30年来国内外学术交流进一步加强。我国萨满教学术界在这方面也做了大量的工作，开阔了眼界，拓宽了思路，促进了萨满教研究的深入开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