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在进一步解放思想、改革开放的社会环境中，文化热潮不断掀起，亦即所谓另一个五四运动启蒙时期的出现，文化知识界更多的思考“人”的属性、“人”的自由与解放等问题。在这一时代背景下，教育学术思想亦日益活跃。同时，这也是“一个怀疑的时代，充满了激情和希望的时代，也是努力从西方思想中汲取变革的灵感的时代。因此，可以将此一时期看作是现代中国历史中的另一个五四时代：充满了活力、期待、惶惑和混乱”。[※注]

80年代中后期教育学术思想与传统文化的关系，有两种价值取向：其一，本着总结经验继承传统的态度，研究与借鉴中国传统文化教育中的精华部分；其二，用“东方文化/西方文化”、“传统文化/现代文化”的二元对立方式来讨论中国的文化问题，倾向于以更多的批判态度对待中国传统文化与教育。

为积极开展对孔子教育思想的研究工作，1984年9月，孔子教育思想学术研讨会在山东曲阜召开。会议主要围绕三个问题召开讨论：第一，对孔子思想的评价；第二，研究孔子的目的（这是在政治思想领域里进一步拨乱反正的需要，也是加强两个文明建设的需要）；第三，孔子研究的方法论。[※注]在讨论会上张健作了题为“实事求是地评价孔子在中国历史发展中的地位和作用”的报告，他指出：孔子在教育上留给我们丰富而又珍贵的遗产……为此，一要全面否定在“文化大革命”时期，江青反革命集团为了实现他们篡党夺权的反革命阴谋而进行的批孔活动。清理“四人帮”批孔的反革命罪行，是这次整党中进行全面否定“文化大革命”在学术问题上一个重要组成部分，我们这次孔子教育思想学术讨论会的议题之一，就是要完成这方面的任务。二要避免和克服不加分析地全盘肯定孔子学说的错误。三要总结五四运动以来，特别是新中国成立35周年以来研究和批判孔子学术思想活动中的经验教训。[※注]张健的报告更多的是从政治高度来立论的，将孔子教育思想研究的学术工作作为党和政府拨乱反正的政治任务之一。

80年代中后期，教育学术界对传统文化的观照可以从下列材料中窥见其思想的特征。

朱启新在《春秋战国时期的教育变革》一文中用历史主义的方法，客观公允地研究春秋战国时期的教育变革，指出：“春秋战国时期的教育变革，始终贯穿着官学由衰而兴，私学由兴而衰这一条主线，紧紧围绕着人才需求这个中心。官学和私学的兴衰及彼此替代，主要决定于当时的政治变革。……这一时期教育变革对以后封建社会教育的影响主要是：确立了‘学而优则仕’的培养目标；建立学官制度；制定管理学生学则等。”[※注]朱文的研究避免了“革命史学”的阶级斗争分析范式，能较为客观地分析历史文化传统。由此可以看出，思想解放运动对教育学术工作的促进作用，即基本解除了“文化大革命”等极“左”思潮对传统文化之“蔽”的影响。

周南照的《教育改革与文化观念转变——中国和美国的若干比较》可以看作教育学术与中国传统文化关系的纲领性文献，提出了教育改革的传统文化基础。该文从中美比较的角度，论述了教育改革受制于一个民族的文化传统观念以及后者如何作用于教育改革的过程。文章指出：改革的基点，应放在对传统的批判性改造和发展上。与其说是少数教育家的“教育思想”在左右改革的方向，还不如说是根植于历史传统的文化观念在广泛的范围内影响着它们的进行。[※注]周文的目的在于唤起对于从广阔的文化角度讨论教育改革问题的注意。文中还着重评述了我国传统教育思想中的消极面，意在从比较中揭露传统文化的缺陷，而缺陷的揭露正是积极改革的第一步。

在1987年召开的“关于建设具有中国特色的教育科学体系问题”的专题座谈会上，郝克明指出，“我国是一个具有悠久文化教育传统的国家，要认真研究和批判继承我国文化教育的历史遗产，并把批判继承和创新很好地结合起来。”鲁洁教授认为，建设中国特色的教育科学体系，“还有一个怎样对待传统的问题。首先要确认一个事实判断：那就是我们绝不能脱离我国的文化传统去建设我们的教育和教育学。……我们既不可能脱离它，那重要的问题是怎样做到最佳选择。实际上，这里存在着双向的选择：一是现代化要受传统的选择，在传统的背景上实现现代化，不能不受到传统的制约；二是传统要受到现代化的选择。这都是不可避免的。要建立一种最佳的选择机制，关键是加强我们的主体选择能力，使现代化和传统结合得更好”。[※注]建设有中国特色的教育科学体系，必须处理好传统与现代、继承与创新的关系，以上二人的观点符合唯物辩证的历史观，是中国教育学术发展的正确方向。

值得注意的是，黄济、陆有铨认为，如何使正在重建的教育哲学既具有时代气息，又反映我国的传统文化；既熔古今中外优秀成果于一炉，又能指导我国教育实践中不断出现的问题，这一艰巨的任务首先要求我们要挖掘和整理我国古代教育哲学思想。它为我们提供了极为丰富的历史遗产，必须认真的学习和总结，做到古为今用。[※注]

项贤明的《试论儒家人格教育思想与重建中国文化精神》一文，对儒家文化在学理上作了探讨，是这一时期教育学术思想对传统文化认知的重要成果之一。项文认为，“儒家人格教育思想的方法论内容和特点，概括起来主要有下列三个方面：1.强调学习实践在人格发展中的作用，在孔子身上表现出强烈的理性实践精神。2.注意意志锻炼对人格发展的意义。3.在血缘关系和感情教育中培育理想的人格。儒家人格教育思想坚持了四个基本原则：1.人道主义原则；2.主体性原则；3.实践性原则；4.联系的整体性原则”。文章还就“儒家思想是否扭曲了中国国民的人格，是否已经与我们的时代完全格格不入”，对“儒家思想遏制人性，扭曲了中国的国民性格，因此必须完全抛弃”的观点进行了理性分析与批判。[※注]

杨启亮的《中国传统文化和教育中的主体价值观》一文，就中国传统文化对教育中的主体价值观的影响进行了分析研究，对我们寻求有中国特色的现代教育中的主体价值，有启示意义。文章认为：传统文化在经历漫长、严格的选择和淘汰之后，积淀为文化传统，传统必然渗透于现实。我们在确立教育价值、规定教育目的时，传统所起到的往往是无法超越的潜意识和思维惯性的作用。中国传统文化规律性地影响和制约着教育中的主体价值观，当代主体价值观的变异对此也不能全然超越。欲求改造教育中的主体价值观必须辩证地考虑教育的特殊性、传统文化的继承和异质文化的借鉴，把社会价值和主体价值真正统一起来。[※注]杨文的观点，表明中国教育学术的建设已萌发出在传统文化教育资源中“寻根”的意识。

80年代中后期，教育学术界出版了一定数量研究传统文化与教育的成果。《教育研究》陆续刊发30余篇研究传统文化与教育的文章，突破了80年代初期教育学术重点关注对孔子的评价与思想解放的议题，其“关怀对象”为更广泛的中国传统文化与教育领域：如燕国材的《孔子的教学心理学思想》[※注]（1985年第1期）、张瑞璠的《辨“学而优则仕”兼及“束修”》（1985年第2期）、李才栋的《我国古代书院的特点和研究书院的价值》（1985年第10期）、陈飘的《论因材施教》（1986年第7期）、郭齐家的《论陆九渊的教育思想》（1986年第8期）、王静的《朱熹教育思想发微——试论朱熹直观教学思想》（1986年第9期）、朱永新的《王夫之的学习心理思想研究》（1986年第10期）、罗国杰的《中国传统伦理教育的分析》（1987年第3期）、徐中舒与唐嘉弘的《简论孔子的教育思想》（1987年第7期）、丁钢的《中国传统教育的结构、特性和特征及其与文化的关系》[※注]（1987年第12期）、许梦瀛的《儒家教书育人的优良传统》（1988年第2期）、丁钢的《先秦教育思想简论》（1989年第1期）、陈元晖的《孔子的德育思想》（1989年第10期），等等。

值得注意的是，为推动教育学术对传统文化的研究，《教育研究》在年度征稿中，特设置传统文化重点选题内容。如1989年征稿重点选题“教育与文化的关系”即包括：1.儒家文化与我国的教育；2.我国的传统教育与我国教育的现代化；3.传统教育与现代教育结合点的探讨；4.“三个面向”与传统文化等内容，其关注传统文化的学术导向性十分明显。

这一时期，教育学术的另一种价值取向对研究中国传统文化的影响甚大。在20世纪80年代接触当代西方文化研究之际，中国人文社会学界的文化探索难免会情绪化地把西方的现代性价值体系直接拿过来，作为分析中国现实的逻辑起点，很方便地从文化价值批判的角度来谈中国现实。[※注]在学术界倾向于“西化”背景下，教育学术思想对传统文化的态度也深受这一“暗流”涌动的影响，出现了对中国传统文化的不同声音。

1986年第7期的《教育研究》上发表了马肖云的《对孔子教育思想的一点看法》一文，文章对孔子的评价发出了“不和谐”的声音。作者认为：孔子的教育思想是经不起时代检查的。这就决定了孔子的教育思想，不可能是伟大的。因此，绝不能因为孔子在长期教学实践中摸索到了几个合理命题，就加以夸大，与资产阶级革命时期启蒙教育思想家的教育思想相提并论，更不能与现在建设具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教育思想拉在一起。他指出，孔子的教育思想，其中有应当批判继承的部分，但不要忘掉，这是不同时代不同阶级的产物。我们讲历史或讲中国教育史时，应把上述事实告诉学生，不然就是对历史的歪曲与对青年的欺骗。

文中对孔子的批判充满了“火药味”，更多的是从“阶级斗争”的立场、用“革命史学”的方法来裁量历史人物，其学术态度明显倾向于西方教育思想。

顾冠华的《克服传统文化和教育的负面因素》一文对中国传统文化的态度有明显的偏颇之处。作者认为：1.传统教育与物质生产的严重脱离，影响着今天人们对现代教育的价值判断；2.传统文化中的负面因素阻碍着教育思想的现代化。[※注]文章对中国传统文化表现出的态度具有较强的功利性、实用性色彩，表现为非历史主义的价值倾向。

童跃年的《传统文化中的消极因素对当前教育思想的影响》则更多地强调了传统文化中的负面性，甚至将传统文化看作是中国教育现代化的“负累”。作者认为，“传统的价值尺度：重义轻利，重整体、轻个体，重和谐、轻竞争；传统的思维方式：思维的封闭性，思维的经验性。传统文化观念既为现存的教育思想提供了良好的借鉴和丰富的源泉，其中的消极因素也为教育观念的转变设置了种种障碍。……要实现教育观念的转变，就必须在消除传统教育观念所赖以产生和存在的物质基础的同时，冲破传统文化中消极因素的束缚”。[※注]

以上对传统文化主要采取批判态度的文章，体现了80年代中后期教育学术思想与五四时期反传统主义相联系的两个主要倾向：其一，总是把现在的问题归咎于过去的传统；其二，非常强调意识在历史上的巨大作用，因为这个论点归根结底建立在相信顽固（而有害）的“观念”和“传统”的决定性作用上。[※注]

综上所述，20世纪70年代末至整个80年代，教育学术界思想日益解放，表现出“百家争鸣”的新气象。一方面，我国教育学者重新去认识中国博大精深的传统文化，努力弘扬传统文化中的精华，为教育改革寻找历史的资源；另一方面，教育学术界在改革开放的大潮下，全面引进西方文化，教育学术思想中也有非唯物辩证地看待中国传统文化的态度，使当代教育学术与传统文化之间存在一定的张力。